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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王胜蓝。”

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,听到她说这个名字的时候,我不由多看了她一眼,追问道:“哪个蓝?”

“嗯…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”她很快作答。

原来如此,我点了点头。

我当然听过她的名字,我只是不知道“胜蓝”到底是那两个字。韦亮跟我说过两次,她是珠溪中学最早通过中国大学MOOC平台上北京理工大学C语言考试的学生,也是韦亮最引以为傲的学生之一。我之所以再次关注到她的名字,是因为她说她的家庭背景:外地过来,父母都在打工,还有一个弟弟,聪明,但很调皮,成绩自然远不如她……

如果你教的学生多了,这样的背景很容易让你联想到一系列类似的名字:胜男、若男、招娣……

是啊,二十一世纪已经开始了十多年,而这里又是号称中国最前沿的上海,只是在我上一届所教的女生中,就有叫”胜男”的小姑娘——她其实是一个挺开朗有趣的女生;现在的”池塘之底”的班级里,也有叫”若男”的女生——很沉静,课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。她还有一个同样没什么声音的妹妹也在我的班级,名字叫“子旭”。

“平时成绩怎么样?”

“一般吧。”

我看了她一眼,问:“去年期末考了多少名?”平时成绩一般的同学,只怕很难成为通过大学的C语言考试。

“第三。”她回答。

“年级吗?”

“年级。”

我笑道:“这叫一般?”

她腼腆地笑:“是一般。”

有点意思,我想。

“喜欢编程吗?”我问。

虽然和他们老师交流很多,知道编程远非普通人想象的那么高大上,但我想初一的小孩能通过大学的C语言考试并拿到证书,大概除了努力之外,应当还有相当的兴趣在里面。

但让我意外的是,她摇了摇头。

看来还是普通人嘛。“很枯燥是不是?”我问。

她点了点头。

“有没想过放弃?”

韦亮告诉我,即便他在一旁不时督促,他班级里明里暗里放弃的并不在少数,手下的学生,也从原来的十几个,到后来的十个。在我的“池塘之底”的课上,也有不少人想退出,当中的一些,平时看起来还挺喜欢我的。

“想过。”她回答。

“是什么让你坚持了下来。”

她看了看我。

我说:“你最后拿到了证书。”

她想了想,说:“我爸妈让我做事不能放弃。”

我点了点头。

“你以后想做什么?”

她想了想说:“老师。”

“老师。”我点了点头。几乎每接手一届学生,我都会让他们写一篇作文:我有一个梦想。“我想做漫画家,我想做设计师,我想当歌手……”但比例最高的,却是:我想做老师。

特别在云南的时候。八九年前我去云南支教,在那个靠近国境线的偏远初中,在我教过的两个班级所能明确写出梦想的学生里,有将近一半的同学,说自己的梦想是做老师。

我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做老师。生活在那块地方的相当数量的他们,除了辛苦劳作的父母,他们并没有见过多少其他的生活方式,而教师,几乎是他们接触过的,生活条件远胜他们父母的唯一职业。

“你们语文老师是谁?”

“XXX。”

“你觉得他开心吗?”

“不开心。”

我微微一笑。

“英语老师呢?”

“XXX。”

“开心吗?”

“不开心。”

“数学老师呢?”

“XXX。”

“开心吗?”

她犹豫了一下,说:“有点开心。”

我笑,说:“和我的看法有点像。”

站在一旁的韦亮听到,跑过来,笑着问她:“你觉得我开心吗?”

即便看到韦亮满脸诱导性的笑容,她依然摇摇头,说:“不开心。”

接着,还补了一刀:“我们班级有同学说你是法西斯。”

我大笑。然后忽然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还想做老师?”

她沉默片刻,说:“我爸妈觉得做老师挺好的。”

我点了点头,原来如此。

……

在实验楼三楼的走廊,我和王胜蓝聊了大概一刻钟。其时正值中午,阳光明媚,操场上有许多小孩在来回奔跑。很多时候,我并不讨厌类似的跟学生的交流,他们往往坦诚,不藏机心,偶尔的窥见他们观察这个世界的方式和原因,会给我“原来如此”的豁然之感。

原来如此!原来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。

在原本的想象中,王胜蓝同学大概戴着一副眼镜,大概对数学之类有着特别的偏好,不喜欢语文,讨厌政治课,有个性,言语张扬……

但事实是,她只是个普通的、听话的孩子,数学成绩虽然不错,但语文成绩也相当优秀。如果说在整个交流过程中让我找到属于她个人的成功因素(如果认为初一的学生拿到MOOC证书算是成功的话),那么,那就是:她非常非常在乎她父母对她的看法。

以前看过精神分析学派的阿德勒的著作,在他的《自卑与超越》里面有专门的一章,论及兄弟排行对性格形成的影响。但我想阿德勒之所以有那样的论述,与他的自我经历有相当大的关系,那个时候的欧洲,男女地位的差异,也必然远远不如经历了几千年农耕生活的中国。若是他是女性,或者若是他了解中国的农村,他必然会论及不同性别对人成长的心理影响。

从我开始做老师开始,每天的语文课上,都设置了课前演讲的环节,早先的课前演讲,我都是让学生准备一首古诗,然后讲解。从现在看,那个过程并未激起多少学生对于诗歌、文学的兴趣。但却慢慢的让我从更多的角度以及不同的立场了解到了更多的古诗。在一次次的课前演讲中,我发现,孩子们找的诗歌相当比例都是以爱情为主题,而在那些所谓的爱情诗歌里,又有相当数量,是以女性视角来展开,而有的,本身就是女性作者的诗歌。

李清照、朱淑真自不待言,花间派词人也不用说,李白、白居易也有不少女性视角的诗歌,而薛涛和鱼玄机,则是因为学生的介绍,才让我特意去了解了她们的经历。

教学相长,还是有一定道理的。在那些了解过程中,让我逐渐明白一点:在那样的社会,在那样的时代,无论你的才华如何惊艳,你的能力如何突出,作为女性,你只能将你的命运,寄托到男性的手里。

连那么那么骄傲的李清照,都不能例外。

这些,让我想起刚到这所学校的时候,当时的校长语重心长地在大会上对我们这些单身汉所讲的一句话:女人天生是讲依附的。

女人天生是讲依附的。

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。

当时,我们一群年轻人从外地过来,在此处一无所有,很长时间大家都一直保持单身,大约也没有多少人看得起(虽然我们自己并不那么认为)。当时校长之所以跟我们讲这句话,大约是希望我们能努力,能够给自己创造能让女人依附的条件。

现在看来,这句话相当坦诚,至少从他的立场上是如此。

但我却不喜欢这句话,无论他的言语来得再坦诚。

“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。”在上个周的“池塘之底”的课上,我这么对学生说,那也是我上个周的主题。

——当时口误,一不小心说成“女性主义者”,让他们笑了半天。

在那次课之前,我正在一系列相关的TED演讲中犹豫:Facebook首席运营官谢乐尔·桑德伯格的《为什么女性领导那么少?》、勇敢的沙特妇女马纳尔谢里夫的《一位敢去开车的沙特妇女》、甚至于电影《哈利波特》赫敏的扮演者艾玛在联合国大会上关于女权的演讲,甚至于奥巴马夫人马歇尔在民主党大会上所发表的演说……那些演讲都非常棒,但我并不确定哪些会有可能对她们有更多的激励与帮助。

正当我犹豫的时候,八年级的罗雯怡跑了过来,看到我正在网易公开课里挑选,告诉我,她前些日子看了一则TED演讲,给了她很大的鼓舞:“考试的作文我写的还是这个。”

然后,她推荐给我看:《无视肤色还是直面肤色》。

我看了,是一则关于种族歧视的演讲,演讲者名为麦乐迪·霍布森,美国著名金融行业的高管。演讲很精彩,内容虽然直指种族歧视,但实质涉及的,却不仅仅是种族问题,而且,演讲者直面问题的勇气,特别令人钦佩,其本身也是很漂亮很有魅力的黑人女性,在TED的讲台上演讲的时候,散发着耀眼的光彩。

我们的文化、我们的社会现实,一直在教我们如何回避问题,我觉得麦乐迪·霍布森直面问题的态度,更切合我这次课的主题。

后来,我选用了罗雯怡推荐的演讲。我也认为那些能激励她们身边人的演讲,应该比我从成年人角度选取的,更加切合她们的年龄——之所以在这里用“她们”而不是“他们”,是因为在“池塘之底”的课上,绝大多数都是女生,这也是我这个周所选取主题的重要原因。

两年前,我也在教六年级,当时被学校突发奇想任命为班主任——大约以为让我忙起来,就能少“惹是生非”,但从结果来看,他们理所当然地又错了。

但在做班主任的那段时间里,我的确也遇到了相当棘手的问题。班级里有几个小女孩长相清秀,虽然年龄尚小,但眼神已经开始明媚,引得高年级的几个男生老在班级周围转,连见到我,都分外亲热。

那段时间,我被调侃为“珠溪岳父”。

对于那些青葱岁月的萌动,我倒也并非视为洪水猛兽。但可能于我过时的观念看来,她们实在是太小了。

我想了很多办法规劝,但根本无济于事。甚至有孩子给我写信,很坦诚地求我,不要禁止她们恋爱。

我并不觉得我有能力禁止她们,我甚至不觉得我有禁止她们那么去做的权利。我也看过《怦然心动》,我甚至都不能确定禁止她们会对她们的一生造成怎样的影响。

不过,我见过胖子当年处理类似事件的做法——过程容以后赘述,结果是胖子班级的小女孩在被他爸抽了几耳光之后,就真的安份起来,原本成绩很一般的她,开始努力,复读之后,考上了重点高中。

——只是我依然不确定,那样的过程到底给她的后来带去了怎样的影响。

如何处理这件事,让我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
但无论如何,我觉得她们当前的状态是错的:不喜欢学习,好多心思都在高年级那些小男孩身上,谁喜欢谁,谁和谁打架,谁为了谁和谁打架。剩下的心思,则是在网络上追EXO,则是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到学校。

特别是当中的一个小女孩,都到了对此相当宽松的我难以容忍的地步,忍不住后找她谈话,她蛮不在乎地说:“这是今年流行的糖果色。”

讨厌学习,还打架,还理直气壮地告诉我,有人在贴吧说:现在只有傻子才喜欢学习。

我知道,我必须得做点什么了。只是并未使用胖子当年的做法,但依然依次告诉了他们的家长。在后来的晨会课上,我开始给他们放TED,让他们看世界另一端有一个十七岁少年,正在地下室里折腾核反应堆;让他们看到那里还有一个十二岁小男孩,正在用电脑写APP,然后发布到苹果的应用商店;让他们知道在非洲的十三岁的黑人小孩,正在制作吓跑狮子保护家畜的小发明……我希望他们明白,这个世界有很多很精彩的人生,不仅仅是舞台上的EXO光芒万丈,TED讲台上的那些青少年也很帅气,也依然赢得场下无数人的掌声和欢呼。我甚至给他们放奥巴马在美国高中毕业会上的演讲,放马歇尔在民主党大会上所发表的演说……我想我可能有点揠苗助长,但似乎我们身边的确缺乏那种真正能振奋人心的,而又真实的事例与演说,更遑论切合他们这样的年龄。

那是我第一次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影响学生,每次放这些的时候,我都会陪他们一起看,大约是我的态度的影响,他们似乎都看得很认真,但我也知道,基于各方面的原因,有的时候,他们并不一定知道演讲者在说什么,有的时候,他们也很难受到真正的激励,产生与我类似的感觉。

但我觉得这样的做法,才是对的。我更坚信的是,如果长期下去,她们或者是他们,都会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。

也正是基于此,我开始了后面的“池塘之底”的课程。

到现在,我依然无法确定我所做的对他们有多大的正面影响。一年后,依然让他们万分难受的我被学校领导解除了班主任的职务,班级拆分,当年班级的那几个小姑娘也被政教处特意分开,分别进入了不同的班级。那个求我不要禁止她恋爱的小姑娘的男朋友退学,她也开始经常逃学。

很聪明,也很漂亮的一个小女生。

另外一个小姑娘告诉我,如果我还是班主任,她可能不会逃学。

只是我并不那么认为。很多时候我都觉得,作为影响他们成长的一份子,无论班主任还是语文老师,所能施加的影响其实相当有限。

在后来的元旦晚会上,我应另一个原来教的班级同学邀请,上台表演诗歌朗诵,之后,我利用拿着话筒的机会讲了几句话。后来他们告诉我,听到我说的话之后,几个小姑娘在后面哭得稀里哗啦。

“其实,我并不能禁止你们恋爱,我不会、也做不到这一点,虽然我坚持以为你们太小,这样对你们并不合适。我只是觉得,你们不能这样下去,恋爱绝非是人生的全部,你们需要有梦想,有自己的追求,你们需要明白,你们的未来掌控在自己手中,而绝不是想办法去迎合他人,取悦他人,而最终成为他人的依附……”

在收到那个小姑娘那封信之后,我给他们米歇尔在民主党大会那振奋人心的演说,然后这样告诉他们。

这样的话,其实我想告诉任何我教过的女生,甚至是任何我教过的学生:你一定要坚信:你的未来,掌控在你自己的手中。

那样,你才有可能开心幸福地活在这个世界上,无关于权力,无关乎金钱。也只有那样,你们才能不再关注超过上一代——胜蓝,或者是战胜另一种性别——胜男,那样,你们战胜的,将会是自己。

你们不知道,能掌控自己的人生,是多么多么开心的一件事。

愿你们都有那样的人生,无论你叫做胜男,还是叫做胜蓝。

文/朱春华

朱春华,珠溪中学语文老师,在学校开设”池塘之底“读书交流会,MOOC进中学和他长期保持联系。

如果你想联系朱春华老师,可以发邮件至:[email protected]

也可以私信@草履虫_6490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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